东市是南隅城最接地气的地方,白日里人声鼎沸,到了夜晚,便沉寂下来,只剩下一些通宵营业的食肆和勾栏,像散落在暗色绸缎上的几点油星。
阿七挑着担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陈瞎子的话,如同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至今余波未平。
“天工阁”、“工巧钱”、“子母合契”……这些陌生的词汇,为父亲的失踪勾勒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轮廓。
那不再是一桩简单的失踪案,而是一个潜藏在南隅城繁华表象之下的,关于技艺、秘密和危险的暗流世界。
他不再是那个只关心明日生计的货郎了。
此刻,他眼中的南隅城也变得不同。
每一个从暗巷里投来的瞥视,每一扇在风雪中吱呀作响的窗户,都仿佛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竹筒和那枚锯齿铜钱,这两样冰冷的东西,是他通往真相的唯一门票,也可能是催命的符咒。
东市尽头,比邻着一条散发着腥臊味的臭水沟。
大多数铺子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唯有一间低矮的屋子,像个固执的老人,独自杵在风雪里。
它没有招牌,门板是两扇斑驳的旧木,其中一扇还斜斜地搭着,仿佛随时都会垮掉。
若不是屋顶的烟囱里正冒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烟,任谁都会以为这是间废弃的屋子。
这里应该就是了。
阿七放下担子,靠在对面的墙角,没有贸然上前。
他观察着。
铺子里没有寻常铁匠铺那种“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也没有熊熊炉火映出的红光。
只有一种极为细微、且富有奇特节奏的“咔哒、咔哒”声,像是钟表匠在调试机芯,又像是有人在用小巧的工具,打磨着什么精密的零件。
这声音,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父亲在工坊里雕琢那把黄铜钥匙的夜晚。
他深吸一口气,将油布盖好货担,独自一人走向那间无名铁铺。
他没有敲门,而是学着记忆中父亲的习惯,用指节在斜搭着的门板上,敲出了“两长一短”的暗号。
“咔哒”声戛然而止。
铺子里陷入一片死寂,连那缕黑烟似乎都停滞了。
过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一个沙哑而不耐烦的声音才从里面传出来:“滚!
今晚不做生意。”
“我不是来做生意的,”阿七隔着门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我受陈瞎子所托,给您送个东西。”
提到“陈瞎子”,里面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阵金属摩擦和木头拖动的声音,那扇斜搭的门板被从里面吃力地拉开一条缝。
一只眼睛从门缝里露出来,警惕地打量着阿七。
那是一只浑浊但锐利的眼睛,像是藏在沙砾里的鹰隼。
“东西呢?”
声音依旧沙哑。
阿七从怀里掏出那个竹筒,递了过去。
一只布满烫伤和老茧的手从门缝里伸出,一把将竹筒夺了过去。
那只手缩回去,门缝“砰”的一声又合上了。
阿七愣在原地,风雪卷着冰渣子打在他脸上。
这就完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彻底打开了。
“进来吧。”
阿七侧身挤进铺子,一股混杂着煤灰、铁锈和桐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铺内光线昏暗,只在角落里点着一盏防风的马灯。
与屋外看到的破败不同,铺子里面别有洞天。
这里确实有铁匠铺的家当——风箱、铁砧、淬火槽一应俱全,但都蒙着一层薄灰,显然许久未用。
而在铺子的另一侧,则是一张巨大的榆木工作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阿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工具。
有细如牛毛的锉刀,有带着不同弯钩的镊子,还有一些装着齿轮和弹簧的半成品零件,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一个瘦小的老头正坐在工作台前,背对着他。
老头穿着一身油腻的短打,一条腿不自然地蜷缩着,正是个瘸子。
他没有理会阿七,而是将那竹筒放在灯下,用一根细长的铁针,在竹筒的底盖上轻轻拨弄了几下。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竹筒的底盖弹开了。
他从里面倒出的,并非信纸,而是一小卷用特殊油纸包裹的金属薄片。
瘸腿老头将金属片展开,凑到灯下仔细看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就是沈拓的儿子?”
“是。”
阿七的心提了起来。
“哼,十年了,他倒是还记得我这个老瘸子。”
老头冷哼一声,将金属片重新卷好,收了起来。
“陈瞎子那个卖嘴皮子的,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了‘天工阁’,还有‘工巧钱’。”
阿七如实回答。
“他知道的倒是不少。”
老头转过身来,阿七这才看清他的全貌。
他约莫六十来岁,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霜。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手,手指修长而稳定,与他苍老的年纪和残疾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是一双属于顶尖巧匠的手。
“小子,”老头上下打量着他,“你爹失踪,你不好好过你的日子,挑着个破担子满街跑,现在又来趟这浑水,你图什么?”
“我只想知道,我爹在哪,是生是死。”
阿七的回答简单而首接。
“一个答案,可能要用你的命来换,值得吗?”
“值得。”
阿七没有丝毫犹豫。
老头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审视一块顽铁,判断它是否能被锻造成器。
最终,他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东西,丢了过来。
阿七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微沉,是个用紫檀木做的方块,上面布满了榫卯结构,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拼接的痕迹。
“鲁班锁?”
阿七脱口而出。
他小时候,父亲曾做过无数个这样的玩意儿给他当玩具。
“一个时辰内,解开它。”
老头的语气不容置喙,“你爹沈拓,十二岁时解开我这把‘乱星’,只用了一炷香。
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当货郎的儿子,还剩下他几分本事。
解不开,就带着你的担子滚蛋,从此别再提你爹的名字。”
这不仅仅是一个考验,更是一种资格的审查。
阿七不再说话,他走到墙角,借着马灯的光,盘腿坐下。
他将那枚“乱星”鲁班锁捧在手心,冰凉的紫檀木触感,仿佛将他带回了十年前那个烟火气十足的铁铺。
他闭上眼睛,父亲的教导在耳边回响。
“阿七,记住,万物皆有其‘理’。
这机关之术,不是蛮力,是巧劲。
你要用心去看,用手去听。
每一块木头,每一片金属,都有它自己的‘语言’。
找到它的‘枢机’,它自然会为你敞开。”
阿七睁开眼,目光变得专注而平静。
他不再将这看作一个死物,而是把它当成一个需要沟通的伙伴。
他的手指在鲁班锁的每一个棱角、每一条缝隙上缓缓划过,感受着木质纹理的细微差别。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铺子里只剩下风雪敲打门窗的声音,以及阿七偶尔转动木块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瘸腿老头坐在工作台前,看似在擦拭工具,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阿七。
这把“乱星”并非寻常的六柱或九柱鲁班锁,它的结构远比看起来复杂。
许多榫卯都是虚的,是用来迷惑人的陷阱,真正的枢机,隐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阿七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他的额头渗出了细汗,但心却越来越静。
童年时拆解那些玩具的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鱼,慢慢浮了上来。
他想起了父亲的手,那双手是如何灵巧地拨动、推拉、旋转,让一块死木头在他手中“活”过来的。
他的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
他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凭着指尖的触感,去寻找那最细微的松动和应力点。
终于,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他的指甲感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下陷。
就是这里!
他没有立刻发力,而是按照一种特定的顺序,先是轻轻推动左侧的一根木条,再将顶部的另一根旋转半圈,最后才将手指按向那个下陷的“枢机”。
“咔嚓。”
一声清脆的解锁声,在寂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严丝合缝的鲁班锁,在他手中应声而解,化作六块形状各异的紫檀木块。
瘸腿老头擦拭工具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赞许和欣慰。
“用了一个时辰差一刻。
虽比不上你爹,但也算没把他的手艺全丢了。”
老头沙哑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温度。
“我叫铁山,你爹以前叫我铁叔。”
“铁叔。”
阿七恭敬地喊了一声,将解开的木块重新拼好,递了回去。
铁山接过鲁班锁,叹了口气:“坐吧。
既然你有资格知道,我就告诉你一些事。”
他指了指自己那条残废的腿,“这,就是当年拒绝‘天工阁’的代价。
我不如你爹,他能全身而退,我只保住了一条命和这间铺子。”
阿七的心猛地一沉。
“天工阁网罗天下巧匠,入阁者,可得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接触世间最顶尖的机关秘术。
但代价是,你和你全家的性命,你的技艺,都将永远属于天工阁,为他们打造兵器、机关、甚至是……为皇权服务的枷锁。”
铁叔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你爹生性洒脱,不愿受此束缚,更不愿自己的技艺成为助纣为虐的工具,所以他拒绝了。
但他太出色了,天工阁不会轻易放过他。”
“所以,我爹的失踪,是天工阁干的?”
“不全是。”
铁山摇了摇头,“你爹在失踪前,来找过我。
他说他发现了一个天工阁的惊天秘密,这个秘密足以颠覆整个大靖王朝的根基。
他不能让这个秘密落入天工阁或是任何野心家之手,所以他要把它藏起来。”
“藏在哪?”
“就是陈瞎子口中的‘玲珑阁’。”
铁山指了指那卷金属片,“那不是前朝的传说,而是你爹亲手设计建造的一座机关秘藏。
地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而打开秘藏的钥匙,就是那套‘子母合契’。”
阿七瞬间明白了。
父亲不是在躲避,而是在守护一个秘密。
“那套‘子母合契’的母契,就是玲珑阁的锁芯。
而子契,被你爹拆分成了九件,散落在南隅城各处。
你手上的‘工巧钱’,是第一件。”
铁山看着阿七,神情变得无比凝重,“你爹失踪,不是被抓了,而是他自己藏了起来。
他成了守护玲珑阁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失踪前留给我一句话:‘若十年后,我儿持信物来寻,便是天命注定,由他来完成我未竟之事。
’”十年之期,己然来临。
阿七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原来父亲从未抛弃他,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留下了一条充满荆棘的传承之路。
“铁叔,我该怎么做?
去哪里找剩下的八件子契?”
“别急。”
铁山摆了摆手,“天工阁的人,也在找。
他们找了十年。
你这枚‘工巧钱’的出现,己经惊动了他们。
从你踏进我这铺子的那一刻起,你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己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话音刚落,铺子外原本细碎的“咯吱”雪声,忽然停了。
万籁俱寂。
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笼罩了这间小小的铁铺。
铁山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他死死盯着那扇破旧的木门,枯瘦的手己经握住了一把放在工作台上的、看似平平无奇的铁尺。
阿七也感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压力,仿佛有一头无形的猛兽,正在门外静静地潜伏着,等待着致命一击。
“吱呀——”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被一只戴着白丝手套的手,缓缓推开了。
风雪倒灌而入,吹得马灯的火焰一阵狂舞。
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披一件名贵的白狐裘,与这破败的铁铺格格不入。
兜帽掀开,露出的竟是一张年轻而美艳的脸。
是个女人。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如远黛,眼若秋水,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但她的眼神,却像冬日里的寒潭,没有一丝温度。
她的目光越过阿七,首接落在了铁山手中的那卷金属薄片上。
“铁老,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女人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却让阿七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天工阁巡查使,柳莺,奉命来取回属于天工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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