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是虚无的黑暗，而是充斥着混乱光影与扭曲声音的、粘稠的黑暗。
林迹感觉自己像是一缕幽魂，被投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肮脏的漩涡。
属于张强的记忆碎片，如同破碎的镜片，带着锋利的边缘，不断切割着他的意识。
他看到张强在一个烟雾缭绕的网吧角落里，双眼通红地盯着老虎机屏幕；看到他为了几十块钱，对路边的小贩拳打脚踢；看到他跪在一个面目模糊的“虎哥”面前，涕泪横流地乞求着下一份“药”；看到他手持匕首，面对那个惊恐万分的老人时，眼中闪烁的不是凶光，而是一种被毒瘾逼到绝路的、野兽般的疯狂……这些记忆带着强烈的情绪色彩——极度的渴求、刻骨的贫穷、深入骨髓的自卑、以及一种毁灭一切的暴戾。
它们试图同化林迹，将他拖入这无尽的深渊。
“不！
滚开！”
林迹在自己的意识深处怒吼，拼命地挣扎，试图守住“自我”的边界。
他是林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恪守社会规则的普通人，不是张强这个社会渣滓！
然而，系统的力量是绝对的，不容抗拒。
那股强大的吸力再次传来，他的意识被强行从停尸房那具冰冷的、属于“林迹”的躯壳中剥离，沿着一条无形的、散发着恶臭的通道，猛地向下坠落！
“噗通！”
仿佛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不是他的眼睛。
是张强的眼睛。
首先感受到的，是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生理痛苦。
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啃噬，又像是被扔进了冰火两重天，一会儿冷得浑身发抖，一会儿又热得汗出如浆。
肌肉酸痛无力，胃里翻江倒海，一种对某种东西的、超越理智的疯狂渴望，支配了这具身体的大部分机能。
这是……毒瘾发作！
紧接着，是嗅觉。
一股浓烈的、复杂的恶臭涌入鼻腔——汗液的酸馊、许久未换洗衣服的霉味、角落里垃圾腐烂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而危险的化学品味（毒品残留）。
这味道几乎让他当场呕吐，但他控制不了这具身体的生理反应。
然后是听觉。
窗外传来模糊的、嘈杂的市井之声——小贩的叫卖、孩子的哭闹、摩托车的轰鸣，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毛玻璃，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更清晰的，是这具身体内部的声音：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心脏因为戒断反应和虚弱而发出的、擂鼓般的不规则跳动。
最后，是视觉。
他“躺”在一张肮脏不堪、弹簧己经塌陷的床上。
天花板是污黄色的，布满了雨水渗透留下的地图状霉斑。
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黄，给这个不足十平米、堆满杂物的房间蒙上了一层绝望的色彩。
墙壁上贴着过时的、衣着暴露的女明星海报，边缘己经卷曲发黑。
地上散落着空酒瓶、泡面桶、和一些辨不明原状的垃圾。
透过张强的眼睛看出去，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扭曲的。
色彩饱和度被降到最低，所有的事物都蒙着一层肮脏的滤镜。
这是一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被世界遗弃之后，才会有的视角。
他试图转动一下眼球，脖颈却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零件。
他尝试抬起“自己”的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枯瘦、脏污、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
手腕上，还有几个明显的、己经发炎溃烂的针孔。
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感袭来。
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不是他的世界！
“回去！
我要回去！”
他在心中疯狂地呐喊，集中全部的精神，试图切断这种连接，回到停尸房那具虽然冰冷但属于他自己的躯壳。
错误指令。
意识链接处于强制维持状态。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希望。
就在这时，一段更加清晰、更加鲜活的记忆，如同高压水枪般，冲进了他的意识——那是两天前的夜晚。
张强因为毒瘾发作，又身无分文，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这间出租屋里打转。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楼下那个独居的、靠捡废品为生的老人。
他记得那个老人似乎有点积蓄，因为曾见过对方小心翼翼地数着零钱去买药。
罪恶的念头一旦滋生，便迅速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揣上那把在地摊上买的、用来吓唬人的匕首，踉踉跄跄地下了楼。
记忆的画面摇晃而混乱：敲开门，老人惊恐的脸，他粗暴地推开对方，在杂乱不堪的房间里翻找……老人试图阻拦，发出微弱哀求……推搡之间，匕首不知怎么的就捅了出去……温热的液体溅到手上、脸上……老人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张强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跑！
他抓起翻找到的几百块钱和一些零碎首饰，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了现场。
这段记忆带着强烈的恐惧、后悔（并非对杀人后悔，而是对可能被抓的恐惧），以及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
此刻，随着记忆的回放，这具身体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冷汗瞬间浸湿了破旧的T恤。
林迹感受着这一切，灵魂都在颤栗。
他不仅是在“观看”一段罪恶的记忆，他正在通过张强的感官，“亲身”体验着这份罪孽带来的所有后续影响——被追捕的恐惧，道德的（微弱）谴责，以及毒瘾再次袭来时，那种将一切理智都燃烧殆尽的痛苦。
“呃……啊……”他听到这具身体的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属于他的、如同野兽般的痛苦呻吟。
张强的身体因为极度的不适而蜷缩起来，在床上翻滚。
林迹的意识被困在这具正在被毒瘾折磨的、背负着杀人罪的躯壳里，无处可逃。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所谓“罪孽”，不仅仅是法律条文上的一个名词，它是粘稠的污秽，是蚀骨的痛苦，是扭曲的视角，是让人变成鬼的、活生生的地狱。
而这，仅仅是他“天道体验”的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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