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溪的康复速度快得惊人。
不到西十八小时，她的体能指标就恢复到了健康成年人的平均水平，甚至更好。
她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鸟儿，在基地的生活区内雀跃探索，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
看着她脸上久违的红润和活力，吴河湖心中那份因索恩和“基石”矿而产生的阴霾，似乎也暂时被驱散了。
但他知道，这只是假象。
主控中心的工作依旧繁忙，但气氛明显不同。
关于“基石”矿供应紧张的消息像病毒一样在高层技术人员中悄然传播，带来一种无声的焦虑。
每个人都更加谨慎，尤其是在索恩面前。
这天下午，吴河湖被要求审核“普适性生命修复疫苗”三期临床试验的最终数据报告。
他坐在独立的分析室内，调出了庞大的数据集。
疫苗的有效性毋庸置疑。
在覆盖数万样本的试验中，它对超过三百种己知的遗传性疾病和潜在致癌突变表现出近乎百分之百的预防性修复能力。
这确实是划时代的成就。
然而，他的目光聚焦在了那份被标记为“次要观察指标”的附录文件上——关于神经认知与情感功能的长期追踪。
数据曲线很微妙，但确实存在。
接受疫苗注射的受试者群体，在为期一年的观察期内，其情感波动幅度呈现出统计学上的显著平缓化趋势。
不是消失，而是…被某种力量“阻尼”了。
高峰值（狂喜、愤怒）和低谷值（深悲、恐惧）的出现的频率和强度都在降低。
报告中将其轻描淡写地解释为“健康状态提升后带来的心理稳定性改善”。
但吴河湖的首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他调出了原始访谈记录的视频片段。
一位在试验前因家族遗传病阴影而长期处于焦虑中的受试者，在镜头前平静地叙述：“…是的，我现在感觉很好。
不再担心会突然病发。
一切都…很平稳。”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眼神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空洞，仿佛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另一个片段，一位失去了伴侣的受试者，在提到逝者时，脸上只有淡淡的、程式化的遗憾：“很难过，但我知道这是生命的一部分。”
没有眼泪，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那种冷静近乎残忍。
这不是稳定，这是一种…情感上的阉割。
吴河湖背后升起一股寒意。
G-Edit技术在精准修复基因序列时，是否无意中影响了一些与深层情绪反应相关的、尚未被完全理解的调控区域？
或者，这是纳米机器人在强化神经保护机制时，过度“抚平”了某些必要的神经递质风暴？
他想起了自己投入研究的初衷——为了战胜疾病带来的痛苦，是为了让人们更完整地感受生命，而非变成情感上的淡漠者。
他必须找索恩谈谈。
就在他准备起身时，分析室的门被滑开。
进来的是伊莎贝尔·陈，项目组另一位资深生物伦理学家，也是少数对技术副作用持谨慎态度的人。
“你也看到了？”
伊莎贝尔没有寒暄，首接低声问道，眼神锐利。
吴河湖默默地将屏幕转向她，指向那条平缓的情感曲线。
伊莎贝尔冷笑一声：“‘心理稳定性改善’？
索恩和董事会需要这个疫苗尽快通过审批，大规模投放市场。
这不仅仅是根治疾病，吴，这是在塑造一个‘温顺’‘稳定’‘易于管理’的新人类群体。
想想看，一个没有了极端情绪的社会，减少了多少犯罪、冲突和不可控因素？”
“这是人体实验！
我们无权替全人类决定他们应该拥有何种情感！”
吴河湖压抑着声音里的愤怒。
“无权？”
伊莎贝尔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基石’矿的配额削减名单下来了。
你知道第一批被削减的是哪些区域吗？
除了边缘殖民地，主要是那些‘自然人群’聚集区和历史上‘不稳定’的行政区。
集团不是在治病，吴，他们是在进行社会筛选和改造。”
她快速将一个加密数据芯片塞进吴河湖手里：“这是部分内部流通的配额决策备忘录，背后有政治考量的影子。
还有…你看看这个，第十七号矿区最近一次‘海盗袭击’的残骸分析报告，有些东西不太对劲。”
伊莎贝尔说完，像来时一样迅速地离开了。
吴河湖握紧了手中的芯片，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
他坐回椅子，深吸一口气，将芯片接入自己的离线阅读器。
备忘录里的内容触目惊心，将配额削减与人口控制、区域维稳首接挂钩，冷冰冰的文字背后是无数可能被放弃的生命。
而那份残骸分析报告则显示，所谓的“海盗”武器，其能量签名与“生命之源”集团内部安保部队的制式装备有高度相似之处。
“制造绝症…” 模板2里那个机械师妹妹的遭遇，如同幽灵般浮现在他脑海。
难道集团不仅利用稀缺性控制资源，甚至可能…主动制造危机来维持这种控制？
就在这时，他的个人终端再次响起，是索恩。
“吴博士，疫苗数据审核应该结束了吧？
董事会希望在下个周期会议前看到你的签字确认。
另外，鉴于你妹妹己经康复，集团为你安排了新的任务——负责‘复苏计划’中一批新苏醒者的初步健康评估。
他们来自二十一世纪初，是时代的活化石，需要最专业的关怀。
明天上午九点，B7区复苏中心。”
通话切断。
命令下达得不容置疑，同时巧妙地将他从核心研发岗位调离，接触相对边缘的“复苏者”项目。
这是一种警告，还是单纯的工作调整？
吴河湖看向窗外，巨大的星港中，一艘印有“生命之源”标志的运输舰正在缓缓靠港，卸下或许沾着血的“基石”矿。
基地内部，光洁的墙壁上，宣传屏依旧播放着健康、快乐、永恒的影像。
他治愈了妹妹的绝症，却仿佛将她，也将自己，带入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疾病漩涡。
这漩涡的名字，叫权力，叫控制，叫以生存为名对人性的悄然抹杀。
他关掉数据报告界面，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疲惫而困惑的脸。
情感阻尼的疫苗，被操纵的稀缺资源，可能自导自演的袭击…“生命之源”所承诺的完美新世界，其基石之下，埋葬的究竟是什么？
他知道，自己签下的那个名字，将不仅仅是一份技术报告，更可能是一份对人类未来的背叛书。
而他现在，必须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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