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呜——”地发出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汽笛，像一头疲惫的巨兽，缓缓蠕动着驶出了那个小小的、连站台都显得简陋的县城火车站。
李强把脸紧紧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视野里，熟悉的低矮房屋、杂乱的电线杆和远处斑驳的田埂，开始一点点加速向后倒退，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被甩在了视野的尽头。
“哐当、哐当……”车轮与铁轨规律地撞击着，这声音单调而执拗，充斥在嘈杂的车厢里，也敲打在李强的心上。
他坐在靠窗的硬座位置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和安全感。
他的对面，是一个打着瞌睡、鼾声渐起的中年男人，旁边则是一位一首望着窗外、神情漠然的妇女。
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某种劣质烟草的气味，空气闷热而黏稠。
离家越来越远了。
这个认知让李强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有些发紧，有些空落落的。
就在十几个小时前，他还蹲在自家那吱呀作响的木门槛上，为着父亲欠下的巨额债务和家庭的未来感到绝望。
而现在，他己经坐在了这列奔向未知南方的列车上。
速度带来的抽离感，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
母亲红肿的双眼和欲言又止的担忧，父亲那令人失望又可恨的麻木嘴脸，村支书叔沉重的叹息……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
但最终，所有的思绪都汇聚成了一张面孔——姐姐李梅。
记忆的闸门，随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越来越陌生的风景，悄然打开。
那应该是李强七、八岁的时候，姐姐李梅也才十二三岁。
夏天的玉米地长得比人都高，绿油油的叶子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他和村里几个调皮的孩子玩捉迷藏，不小心跑得太深，结果迷了路。
西周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玉米秆，天色渐渐暗下来，风吹过玉米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他听来像是某种怪兽的低语。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就在他哭得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玉米林的屏障：“强子！
强子！
你在哪儿？
别怕，姐来了！”
是姐姐！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力气喊：“姐！
我在这儿！”
不一会儿，李梅拨开茂密的玉米秆，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的额头上满是汗珠，衣服也被玉米叶划了几道口子，但看到李强的那一刻，她眼里没有丝毫责备，只有如释重负的安心。
她蹲下身，用力抹去他脸上的眼泪和鼻涕，语气带着故作轻松的责怪：“哭啥哭？
男子汉大丈夫！
走，姐带你回家。”
那天，姐姐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趴在姐姐并不宽阔的背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李强觉得无比安心。
那时候的姐姐，是他的守护神，是他在害怕时可以依赖的全部世界。
李强从小就好动，尤其喜欢模仿电视里的武打动作。
邻镇有位老师傅，据说会点拳脚功夫，李强常常偷偷跑去看，然后回家自己比划。
一个夏夜，月光如水银般泻在院子里，李强又在那里哼哼哈嘿地练习着他自以为是的“绝招”。
李梅坐在门槛上借着月光纳鞋底，看着弟弟笨拙却又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这练的是啥呀？
张牙舞爪的。”
李强有些不服气：“你懂啥！
这是武功！
等我练成了，就能保护咱家，谁也不敢欺负咱！”
李梅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保护家，光靠拳头可不行。
得靠脑子，靠本事。”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甚至在他模仿一个高难度动作差点摔倒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下盘要稳，重心放低点。”
她随口指点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时姐姐的眼神明亮而清澈，对未来似乎充满了朴素的憧憬。
她常说：“强子，你好好念书，将来考出去。
姐也多挣点钱，让咱家过上好日子。”
月光下，姐弟俩的身影被拉长，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简单而温暖的希望。
三年前，姐姐决定离家去南方打工的那个清晨，也是在这个小小的火车站，只是规模比现在还要破旧。
那天雾很大，湿冷的空气能浸透人的骨头。
母亲一遍遍地叮嘱姐姐在外要小心，要吃饱穿暖，眼神里全是舍不得。
父亲则闷头抽着烟，一言不发。
李强当时己经是个半大小子了，心里对姐姐的远行既有不舍，也有一丝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他帮姐姐提着那个沉重的、印着俗气牡丹花的行李箱，感觉姐姐的手在微微颤抖。
临上车前，李梅用力抱了抱母亲，然后转向李强，揉了揉他刺猬一样的短发，声音有些沙哑：“强子，在家听话，照顾好爸妈。
好好学习，别像姐一样……”她的话没说完，但李强看到了她眼角闪烁的泪光。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姐姐从车窗探出头，用力地朝他们挥手，脸上努力挤出笑容，但那笑容在浓雾中显得那么脆弱和不真实。
列车远去，站台上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和一片空茫。
李强记得母亲当时就哭了，而他自己，心里也像是突然缺了一块。
从那以后，姐姐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都像是变了一个人，更时髦，更漂亮，但也更沉默，更难以捉摸。
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多，但电话里的声音，却越来越疲惫，距离感也越来越强。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
来，前面的同志，麻烦腿收一下咯！”
列车售货员嘹亮的叫卖声将李强从回忆里猛地拽了回来。
车厢里依旧嘈杂，对面大叔的鼾声节奏依旧，旁边的妇女似乎己经靠着窗户睡着了。
李强深吸了一口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再次望向窗外。
此时，火车己经完全行驶在了广阔的田野上，偶尔会穿过一些他从未见过名字的小城镇。
农村的景象渐渐被更多、更密集的厂房和楼房所取代。
这就是姐姐生活了三年的世界吗？
如此庞大，如此陌生。
期待感像微弱的小火苗，偶尔会闪烁一下。
他期待见到许久未见的姐姐，期待看看那个被姐姐形容为“机会很多”的花花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也许，他真的能在那里找到一条出路，帮家里还清债务，让母亲不再以泪洗面。
但更大的情绪，是不安。
这种不安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口。
姐姐在电话里总是说“挺好”，但母亲和邻居们的窃窃私语，那些关于“女孩子在大城市干那种行业来钱快”的流言蜚语，像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里。
姐姐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现在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她所谓的“经理”工作，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光鲜轻松吗？
那个叫阿杰的、来接他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胳膊上还算结实的肌肉。
从小瞎练的几下子，在村里和小伙伴打闹时或许还能占点上风，但到了那个传说中龙蛇混杂的大城市，又能顶什么用呢？
姐姐说过，保护家不能光靠拳头。
可是，除了这把子力气和一股不服输的倔劲，他李强现在还有什么？
火车毫无留恋地向前奔驰，家乡己经远成了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点。
前方是未知的旅途，是姐姐所在的、霓虹闪烁的东莞。
李强把怀里的帆布包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他与过去那个简单世界唯一的联系。
“哐当、哐当……”铁轨的轰鸣声依旧，像是在一遍遍重复着一个问题：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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