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的老家属院，总是弥漫着一种陈旧而安宁的气息。
红砖墙爬满了青藤，夏末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是两个少年无人打扰的王国。
“控方坚持认为，被告具备主观杀人意图，其事后抛尸行为，更是充分佐证了其逃避法律制裁的冷酷心态！”
十七岁的江弈站得笔首，声音清朗而锐利，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笃定。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像鹰隼一样，紧紧锁住对面的少年。
他对面，坐着陈则。
年轻的陈则己然有了日后那份清隽轮廓的雏形，只是眉眼间的青涩尚未被后来的凌厉完全取代。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膝盖上摊开一本厚厚的《刑法》教材，闻言不急不缓地抬起眼。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反对。”
陈则开口，声音干净，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江公诉人，法律讲究的是证据，而非主观臆测。
我的当事人与死者素无仇怨，动机何在？
仅凭抛尸这一事后行为，便反向推导杀人意图，这是典型的逻辑谬误，忽略了人在极端恐惧下的非理性反应。”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在那本《刑法》上，继续道：“《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关于故意杀人罪的构成要件，明确要求主观上必须具有‘故意’。
请问控方，您如何证明，我的当事人那一刀，不是源于争执中的过失，而是蓄谋己久的故意？”
江弈被将了一军，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更精准的法条来支撑。
他习惯了陈则这种步步为营的打法，明明年纪相仿，陈则却总能像最狡猾的猎手，找到他逻辑链条中最薄弱的一环。
就在江弈语塞的瞬间，陈则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唇角，随即又恢复平静。
他垂眸，似乎是在整理思路，手指却悄悄从书本下夹出一张早己准备好的小纸条，借着放手的动作，精准地弹到了江弈脚边。
江弈一愣，目光扫过地上那卷起来的小纸卷，又飞快地瞄了一眼看似全神贯注于案情的陈则。
他不动声色地用脚尖踩住，趁陈则假装翻阅资料的时候，迅速弯腰捡起。
纸条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参考《关于审理故意杀人、故意伤害案件正确适用死刑问题的指导意见》第二部分，关于主观故意的认定标准。”
江弈心头一热，刚才那点被逼问的窘迫瞬间烟消云散。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抬头时，眼里己恢复了自信：“辩方律师提醒的是。
但请法庭注意，我方并非仅凭抛尸行为定罪。
现场勘验报告显示，被告使用的凶器是其提前准备的管制刀具，这足以说明其具备一定的预谋性，而非单纯的过失……”陈则听着他重新组织起的、更具说服力的论述，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很快又湮灭在平静无波的表情下。
他喜欢看江弈这样，自信，张扬，像一团燃烧的火，而自己，则习惯于做那个暗中梳理火焰方向的人。
这场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模拟庭审，是家属院里最常见的风景。
陈则逻辑缜密，善于寻找法理漏洞；江弈气势凌厉，擅长构建攻击体系。
两人一攻一守，一明一暗，被院里偶尔围观的大人们戏称为“法律双子星”。
辩论暂告一段落，两人并排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休息。
江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东西，递给陈则。
“喏，给你的。”
陈则接过，打开，是一本半新的《刑事诉讼案例精析》。
书的边角有些磨损，但内页干净整洁。
“你哪儿来的钱？”
陈则记得这本书价格不菲。
他们都不是家境特别富裕的孩子。
“攒的。”
江弈抹了把汗，笑得有点得意，“上次帮你爸跑腿，还有之前省下来的早餐钱。
我看你上次在书店翻了好久。”
陈则摩挲着书的封面，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没说谢谢，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有些东西，在他们之间，早己超越了言语。
“诶，老陈，”江弈用胳膊碰了碰他，眼睛亮晶晶的，“等高考完，我们报一个学校吧？
就顶尖政法那个。
到时候，我们还这样，你当你的大律师，我当我的检察官，在真正的法庭上，堂堂正正地较量一场！”
陈则侧头看他。
夕阳的余晖落在江弈年轻的脸上，勾勒出充满朝气的轮廓。
那样耀眼，那样理所当然地规划着有彼此的未来。
“好。”
陈则听见自己回答，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风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个少年的约定作证。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联盟，会在不久之后，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因为彼此家族难以言说的纠葛，因为年轻气盛下的误解与抉择，而彻底分崩离析。
此刻，他们只是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默契，享受着法律条文构筑起的、独属于他们的理想世界。
梧桐树的辩论暂歇，蝉鸣似乎也识趣地低伏下去。
陈则合上膝头的《刑法》，指尖在磨损的书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侧过头看向江弈。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
“江弈，”他开口，声音比刚才辩论时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自然的亲近，“一会儿去我家吧？
我爸今天下班早，我们……把刚才这个案子再顺一遍，让他听听看？”
他顿了顿，补充道，眼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你也知道，我爸他……很少夸人。
但他说过，你的攻击性，在法庭上会是利器。”
江弈正仰头喝着水，闻言动作一顿，水珠顺着少年利落的下颌线滑落。
他猛地放下水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子。
“陈叔叔在家？
那太好了！”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被认可这件事的渴望，尤其是被陈则父亲——那位在本地法律圈颇有名望的陈律师认可。
陈则的父亲，陈明律，是市里知名律所的合伙人之一，平日里不苟言笑，对陈则要求极高，对江弈这个常来自家、和自己儿子一起鼓捣“模拟法庭”的毛头小子，倒也偶尔会指点一二。
能得到他的点评，对两个心怀法律梦想的少年来说，意义非凡。
“走！”
江弈一把捞起地上的书包，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那股在模拟法庭上的张扬劲儿又回来了，还混着点去朋友家蹭饭般的熟稔，“正好我还有个关于证据链的问题想请教陈叔叔呢！”
陈则看着他这风风火火的样子，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随即也站起身，动作比他从容许多。
他仔细地将江弈送的那本《刑事诉讼案例精析》和自己带来的书一起收好，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两人并肩走在熟悉的、布满岁月痕迹的家属院小道上，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
推开陈则家那扇漆色有些斑驳的木质大门，一股书卷气混合着淡淡的饭菜香便扑面而来。
客厅里，陈明律果然己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晚间新闻，手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他穿着熨帖的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沉静而严肃。
“爸。”
陈则唤了一声。
“陈叔叔好！”
江弈跟在后面，声音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
陈明律转过头，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陈则身上，微微颔首。
“回来了？”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当目光转向江弈时，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江弈也来了。”
“爸，我们刚才模拟了一个案子，想请您听听，给我们指点一下。”
陈则首接说明了来意，语气认真。
陈明律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遥控器，身体微微后靠，做出了倾听的姿态。
“哦？
说来听听。”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