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味道，是方舟三号底层舱室永恒的主旋律。
不是那种冷冽、光滑的新金属味，而是混杂着机油、汗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变气息的，陈旧的锈味。
陆承宇深吸了一口，鼻腔里立刻被这种熟悉的味道填满，他甚至能从这味道里分辨出，今天B区的通风系统又比昨天弱了三成——这意味着，今晚平民舱的氧气浓度，恐怕要跌破标准值的百分之十七了。
他蜷缩在狭窄的维修通道里，额头上的探照灯在布满油污的管道上投下一小片惨白的光晕。
手里的多功能扳手正卡在一个锈蚀的阀门接口上，需要用巧劲才能拧开。
陆承宇的手指很稳，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污，这是他作为底层机械维修技术员的勋章，也是烙印。
“陆承宇，搞定没有？
A区的冷却泵又报警了，老周那边快顶不住了！”
通讯器里传来林野咋咋呼呼的声音，还夹杂着背景里刺耳的警报声。
陆承宇没有立刻回话，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手腕猛地发力。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个顽固的阀门终于松动了。
他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对着通讯器低声说：“快了，还有最后一个接口，五分钟。”
“五分钟！
你可别骗我！”
林野的声音顿了顿，又压低了些，带着点担忧，“我说，你昨晚又没睡好吧？
眼睛里全是血丝。
别跟我说你又在查那些没用的东西。”
陆承宇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
他熟练地拆下阀门，露出里面磨损严重的密封圈，这就是导致能源传输效率下降的罪魁祸首。
他从工具包里拿出新的密封圈换上，动作精准而流畅，这双手在冰冷的金属上移动时，有着一种近乎艺术的节奏感。
他确实没睡好。
昨晚值完夜班后，他没有回自己那个只有六平米、需要和另外三个人轮流使用的睡眠舱，而是去了数据终端室。
他借着“例行维护系统日志”的名义，调阅了最近一个月的资源分配记录。
数据像一条冰冷的河流，在屏幕上无声地流淌。
氧气、食物、能源块、净水……每一项资源的分配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流向各个舱室、各个部门。
表面上看，一切都符合《方舟航行资源管理条例》，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但陆承宇却从那完美的数字里，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
他父亲陆明远，曾经是方舟三号导航部门的高级官员，在一次“星云乱流规避事故”中殉职。
父亲生前教过他，任何系统的数据都不可能绝对完美，尤其是在资源如此紧张的殖民舰上。
微小的、合理的误差是正常的，但如果误差只朝着一个方向倾斜，那就不是误差，而是人为的调整。
他发现，流向高层居住区和指挥中心的能源块，每月都有0.3%的“溢出”，而这部分溢出的能源，在记录里被标注为“系统损耗”。
同样，优质氧气的分配量，高层区域也始终比标准值高出5%，而平民舱和底层工作区，则恰好低了5%。
更让他心惊的是食物配给——那些标注为“营养膏B型”的平民口粮，在原料消耗记录里，竟然有一部分被替换成了更低廉、营养价值也更差的工业合成物。
这些数字单独看都不起眼，但串联起来，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本就稀缺的资源，悄无声息地从底层抽走，输送到了上层。
“搞定了。”
陆承宇将最后一颗螺栓拧紧，关闭了维修通道的舱门。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后背因为长时间蜷缩而有些僵硬。
通道外，是熙熙攘攘的底层公共区域。
狭窄的走廊两侧，挤满了临时搭建的床铺和简陋的生活设施。
人们脸上大多带着疲惫和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或者低声交谈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几个孩子在人群中穿梭打闹，他们的笑声是这片灰暗里唯一的亮色，但也很快被机械的轰鸣声淹没。
陆承宇快步穿过人群，尽量避开那些伸过来的手——有人在乞讨，有人想让他帮忙修理家里的私人通讯器，但他现在没有时间。
他要去数据终端室，把那些偷偷拷贝下来的证据整理好，然后，他要去找他的首属上司，部门主管张诚。
他知道这可能没用，甚至可能给自己惹来麻烦。
但他忘不了昨天在医疗舱门口看到的场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因为吸入了劣质空气引发肺部感染，脸色青紫地躺在母亲怀里，而医疗官苏清只能无奈地摇头，说没有足够的特效抗生素，因为“配额用完了”。
他也忘不了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的话：“陆承宇，方舟是人类的希望，无论在哪个岗位，都要守住良心。”
良心，这个在底层几乎被遗忘的词，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陆承宇的心上。
部门主管张诚的办公室，在底层相对“豪华”的区域，至少有独立的通风和照明。
陆承宇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张诚不耐烦的声音：“进来。”
张诚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肚子因为长期享用“特殊配给”而显得有些臃肿。
他正坐在椅子上，一边喝着据说只有中层以上才能享用的合成咖啡，一边看着手里的终端屏幕。
看到陆承宇进来，他皱了皱眉：“什么事？
我正忙着呢。”
“主管，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汇报，关于资源分配系统的数据异常。”
陆承宇走到办公桌前，将自己拷贝好证据的芯片递了过去。
张诚瞥了一眼芯片，又看了看陆承宇严肃的表情，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数据异常？
陆承宇，你做好自己的维修工作就行了，资源分配的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
他并没有去接芯片。
“主管，这不是小事！”
陆承宇往前递了递，“高层在私藏物资，平民舱的氧气和食物都不达标，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出人命？”
张诚冷笑一声，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身体往前倾，盯着陆承宇，“你有什么证据？
就凭你一个底层技术员的猜测？
陆承宇，我警告你，别没事找事。
资源分配是舰桥统一安排的，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我有证据！”
陆承宇急了，“芯片里有详细的数据分析，还有……够了！”
张诚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他的话，“把芯片拿走！
就当你没来过。
我告诉你，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否则，后果自负！”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威胁。
陆承宇看着张诚决绝的表情，心里一沉。
他明白了，张诚是知道的，甚至可能参与其中。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收回了芯片，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门外的走廊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锈味。
陆承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
他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咳嗽声，能听到孩子们因为饥饿而发出的哭闹声，还有机械永不停歇的运转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包裹。
他知道，这条路，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走。
但他没有退路。
陆承宇睁开眼睛，眼神里的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光芒。
他握紧了手里的芯片，转身走向了通往平民舱的方向。
他要找到更多的证据，找到可以信任的人。
为了那些在底层挣扎的生命，为了父亲的遗愿，也为了自己的良心。
方舟三号的底层，锈色依旧，但一颗种子，己经在黑暗的土壤里，悄悄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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