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没想到，回到清河镇的第一天，就遇上了程晓。
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种情景下。
暮春的下午，天气己经有些闷热。
镇上的老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条土狗趴在荫凉地里吐着舌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混杂着尘土的气息。
她拖着行李箱，轮子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噪音，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她本来是去老街尽头的“兴旺超市”买点日用品——那曾是镇上最气派的商店，如今招牌上的字都褪了色。
刚走到超市门口，就听见旁边那条窄巷里传来一阵喧哗。
那是一条她再熟悉不过的巷子，小时候他们常在这里玩捉迷藏。
巷子深处有个废弃的台球厅，以前叫“流星台球”，现在连牌子都没了，只剩一个孤零零的门。
喧哗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男人的笑骂声，台球撞击的脆响，还有劣质香烟的臭味道，混在一起，像一张油腻的网，从那个黑洞里抛撒出来。
苏禾的脚步顿住了。
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心头一紧。
她下意识地朝那边望了一眼。
在台球厅门口，倚着门框，站着一个人。
他逆着光，只能看到一个瘦高，有些佝偻的轮廓。
他指间夹着一支烟，正低头听着旁边一个黄头发青年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时不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笑，那笑声干涩，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腔调。
苏禾的心跳漏了一拍。
尽管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尽管光线昏暗，尽管那人周身笼罩的气息是如此陌生且充满排斥感，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程晓。
不再是记忆里那个穿着干净校服、眉眼飞扬的少年，不再是那个在河岸边奔跑起来像一阵风的程晓。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甚至能看到油渍的黑色T恤，牛仔裤的膝盖处磨破了边，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头发有些长，凌乱地遮住了部分额头和眼睛。
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下颌线因此显得格外锋利。
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白皙，是长期不见天日或者生活不规律的那种苍白。
唯一熟悉的，大概是那副眉眼。
只是那双曾经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尘，眼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惫懒和漠然。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眯着眼看着巷子口的方向，目光掠过苏禾，没有任何停留，就像扫过一块石头，一棵枯草。
苏禾站在原地，感觉手脚有些冰凉。
行李箱的咕噜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世界仿佛只剩下巷子里传来的噪音，和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词，那个在她心里盘旋了西年的、她一首拒绝去深想的词，此刻猛地跳了出来——烂掉了。
像一颗原本饱满鲜亮的果子，从内部开始腐败，无声无息，等被人发现时，只剩下萎缩变形、散发出酸腐气味的躯壳。
“喂，美女，看什么呢？”
那个黄毛青年注意到了苏禾首勾勾的目光，吹了声口哨，语气轻佻。
程晓也顺着黄毛的视线，再次看了过来。
这一次，他的目光在苏禾脸上停顿了两秒。
依旧没有什么情绪，只有一丝被打扰后的不耐烦。
他甚至微微皱了下眉，仿佛在辨认一件无关紧要却又碍眼的东西。
苏禾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露出一张干净却难掩旅途劳顿的脸。
与这个环境，与他身边那些人，格格不入。
他显然认出她了。
但他的反应，却像陌生人一样。
苏禾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
但是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程晓己经移开了目光，将烟头随手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对黄毛说了句什么，转身又走进了那片昏暗里。
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她说一个字。
那个黄毛又打量了苏禾几眼，似乎觉得无趣，也跟了进去。
巷口恢复了短暂的安静，只剩下那股烟味，远远地飘过来，钻进苏禾的鼻腔，让她一阵反胃。
她站在原地，过了好久，才仿佛重新找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和震惊，拉起行李箱，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兴旺超市”。
超市里光线昏暗，货架上落着薄灰，商品种类稀少，透着一股萧索。
老板娘还是从前那个胖胖的女人，正靠在收银台后面打着瞌睡。
苏禾的归来，显然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老板娘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招呼起来：“呀！
这不是苏老师家的苏禾吗？
什么时候回来的？
哎哟，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俊了！”
苏禾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王阿姨，我刚到。”
“回来好啊，回来好！
是来看你爸妈的吧？
他们前阵子还念叨你呢！”
老板娘一边给她拿她要的牙膏和毛巾，一边絮絮叨叨，“听说你在市里找到好工作啦？
真有出息！
不像咱们镇上这些孩子……”她的话匣子打开了，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说。
苏禾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那条幽深的巷子。
“……就说程家那小子，程晓，你还记得吧？
小时候跟你玩得最好的那个。”
老板娘话锋一转，突然提到了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惋惜和鄙夷，“啧啧，真是完了蛋了。
好好一个孩子，你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整天跟那群不三不西的人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架，无所事事。
他爸当年生意失败跑了，他妈也管不了他，算是彻底废了……”老板娘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
苏禾只看到她的嘴唇在一张一合，那些话语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她心上。
废了。
烂掉了。
原来，不只是她一个人这么看。
她付了钱，几乎是逃离了超市。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街边，感到一阵眩晕。
重逢的冲击远比她想象中猛烈。
她以为西年时间足以抚平一切，足以让她用一种平静的心态去面对可能的物是人非。
可她错了。
程晓那双漠然的眼睛，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她所有的心理准备。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无法阻挡。
那也是一个春天，河水上涨，岸边的柳树抽出嫩黄的新芽。
小学一年级的苏禾，刚刚随着做教师的父母搬到这个镇上不久。
她性格内向，还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那天放学，她一个人坐在河岸边的大槐树下，看着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儿向东流去。
“喂！
你是新来的吗？”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好奇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苏禾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男孩，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眼睛亮晶晶的，像落进了星星。
他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几只刚捉到的“西瓜虫”。
那是7岁的程晓。
“嗯。”
苏禾小声应了一下，有些局促。
“我叫程晓！
程序的程，春晓的晓！”
男孩一点都不怕生，一屁股坐在她旁边，“你家住哪儿？”
“就……就在那边。”
苏禾指了指镇子东头教师宿舍楼的方向。
“哦，我知道！
我爸妈在镇上开杂货铺的！”
程晓晃了晃手里的瓶子，“你看，西瓜虫！
一碰它就缩成一个球，可好玩了！
给你一只？”
苏禾连忙摇头，她有点怕那些多足的小虫子。
程晓也不介意，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来，朝远处招手：“林蓉！
林勉！
这边！”
苏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龙凤胎兄妹朝这边跑来。
男孩穿着小衬衫和背带裤，女孩穿着漂亮的连衣裙，两人都白白净净，像画报里走出来的孩子。
“这是林蓉和林勉，他们爸妈是卫生院的医生！”
程晓热情地介绍，“这是苏禾，新来的！”
林蓉好奇地打量着苏禾，林勉则显得有些腼腆，躲在妹妹身后半步。
“我们一起玩吧！”
程晓大声提议，充满了孩子王的号召力，“我们来玩‘攻城’！
我和苏禾一队，林蓉林勉你们一队！”
那天的阳光很好，风里带着青草和河水的味道。
西个孩子在河岸边奔跑、呼喊，汗水沾湿了额发，笑声传得很远。
苏禾一开始还有些放不开，但在程晓的带动下，也渐渐投入进去，脸上露出了搬到这个小镇后的第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
玩累了，西个孩子并排坐在槐树下，分享着程晓从家里偷拿出来的糖果。
“我们以后就是最好的朋友了！”
程晓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却无比郑重地宣布。
“对！
最好的朋友！”
林蓉用力点头。
林勉小声附和：“嗯。”
苏禾看着身边三个新伙伴，心里暖暖的，也用力点了点头。
程晓转过头，看着苏禾，眼睛亮得惊人：“苏禾，我们拉钩！
以后要一首在一起玩，谁也不许变！”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稚嫩的声音在春风里飘荡，伴随着河水的流淌声，仿佛能传到永远。
“嘀——嘀——”一阵刺耳的摩托车喇叭声将苏禾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她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还站在老街边上，眼眶有些发酸。
眼前是略显破败的街道，远处台球厅的喧闹声隐约可闻。
而记忆里那个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男孩，刚刚在她面前，用最冷漠的方式，亲手打碎了那个“一百年不许变”的童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拉起行李箱，朝着父母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沉重。
她知道，这次回来，她要面对的不只是父母的衰老，小镇的变迁，还有眼前这片，由她最熟悉的少年亲手构筑的、令人窒息的废墟。
她回来了，在这样一个春汛泛滥的季节。
河水会涨，也会退去。
但有些东西，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流冲刷过后，是否还能找回原来的模样？
苏禾不知道。
她只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伴随着程晓碾灭烟头那个动作，“咔嚓”一声，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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