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刮过青石街，卷起几片烂纸，拍在铁匠铺的幡子上。
幡子底下坐着个年轻人，灰布短打，补丁摞补丁，数了数，三十二块。
他低着头，左手压着一块裂了缝的法器，右手拿块粗布，慢条斯理地擦。
法器是玄霄宗外门弟子今早送来的，说是灵力不稳，铭文断裂，修好了给三枚下品灵石。
镇上没人敢接这种活，灵器一炸，人得炸成渣。
但陈陌接了。
他得吃饭。
他指尖蹭过裂缝，一点一点，把外溢的灵气往掌心引。
那灵气刚碰皮肤，就往他经脉里钻。
可他经脉像干透的河床，刚进一点，哗一下就散了，连个泡都不冒。
十年了，没变过。
但他不急。
左手掌心一压，那点散掉的灵气，竟有极细微的一缕，被吸进了体内某个说不清的地方——像一块烧不热的铁，吞了火星，闷着，不响，却存住了热。
他没抬头，也没眨眼。
只是手指在法器缺口处轻轻一划，借着衣袖遮挡，把归墟空间反哺回来的一丝精粹，顺着指尖送进铭文最后一道断口。
金光一闪，法器嗡地轻震，裂痕合拢。
他松手，法器安静地躺在铁砧上，像从没坏过。
日头快落了。
他把法器装进粗布包，等那玄霄宗弟子回来取。
三枚灵石，够他吃半个月。
他刚把布包搁到角落，外头一阵哄笑。
“哎哟，这不是咱们镇上第一铁匠嘛？
修完大人物的宝贝，来修修咱这破镜子？”
王二狗拎着块旧铜镜，咧着嘴，一口黄牙。
他身后围了几个闲汉，指指点点。
陈陌没应声。
他认得那镜子，摊上摆了快一年，没人问津。
铜面发黑，边框锈死，连灵性都耗尽了，纯粹当摆设。
王二狗把镜子往他摊前一放：“听说你手艺了得？
来，修修看。
修好了，我赏你半枚灵石。”
陈陌抬眼，看了他一眼。
王二狗被看得心里一毛，干笑两声：“怎么，不敢？”
陈陌还是没说话，伸手去拿镜子。
王二狗突然一脚踢出。
“哐当！”
镜子摔在地上，碎成七八片。
“哎哟，手滑了。”
王二狗摊手，一脸无辜，“你这镜子放得不稳，怪谁？
既然是你摊上的，坏了就得赔。
五枚下品灵石，不过分吧？”
人群哗然。
有人摇头：“陈陌这下完了，五枚灵石，他三年都挣不来。”
“谁让他装神弄鬼，修什么法器？
凡人碰灵器，迟早炸死。”
陈陌蹲下身，一片一片，把铜镜碎片捡起来。
他动作不快，也不急，像是在捡自家打翻的碗。
他从腰间工具袋里掏出三块废铁片，还有一根生锈的钉子。
王二狗嗤笑：“哟，还打算用这破铁补？”
陈陌没理他。
左手掌心一翻，废铁片和钉子全落进手里。
他右手抄起小锤，轻轻一敲。
“叮。”
铁片在锤下没变形，反而像被什么吸进去了一样，瞬间塌缩，杂质如黑灰般剥落，只剩下一小块银亮的金属。
人群愣住。
他再敲第二下。
“叮。”
第二块废铁同样塌缩，黑灰簌簌落下。
第三块，钉子，全一样。
三块废料，只剩三粒指甲盖大的银珠，亮得刺眼。
他把银珠放在铁砧上，小锤再起，一敲、两敲、三敲——银珠熔成一线，如水银般流动，迅速包住铜镜残框，重新锻造成新边，严丝合缝。
他把残镜拼回去，镜面虽旧，却己焕然一新。
王二狗瞪眼：“你……你这是什么邪术？”
陈陌不答，把镜子立在摊前，拿起炭笔，在木板上写了几字：三日不碎，分文不取。
人群静了静。
有人嘀咕：“唬人的吧？
这破镜，风一吹就倒。”
陈陌低头，擦手，坐下，像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
王二狗又来了，手里拎着块石头。
他瞄了眼镜子——还立着，镜面清亮，连条裂纹都没有。
他冷笑，抬手就把石头砸过去。
“砰！”
石头撞上镜面，竟像砸在铁板上，反弹回来，砸中他手腕。
“啊！”
王二狗惨叫，抱着手跳脚。
镜子纹丝不动。
街角老铁匠拄着拐杖走过来，盯着镜子看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枚灵石，扔到陈陌摊上。
“小子，这手艺，值。”
灵石滚进陈陌掌心，冰凉。
就在这瞬间，他腰间那块褪色的平安符，忽然一烫，像被火燎了一下。
他低头，指尖蹭过符边，那里有极细微的一道金线，几乎看不见。
他没多想，把灵石收进怀里。
日头升高，街上人来人往。
没人再提赔钱的事。
王二狗捂着手，灰溜溜走了。
陈陌把镜子挪了个位置，让它对着街口。
阳光照在镜面，映出对面屋檐一角。
就在倒影浮现的刹那——镜中屋檐的影子，突然扭曲了一瞬。
一道残缺的纹路，如锁链般缠绕在檐角，一闪而没。
陈陌手指一紧。
他再看，镜面己恢复正常。
他盯着镜面，不动。
片刻后，他抬起左手，掌心朝上。
指腹处，有一点极淡的金光，正缓缓渗入皮肤，像沙子沉进土里。
每沉一分，指尖就刺痛一下。
他没皱眉，也没动。
金光彻底消失时，他把手放下，继续低头擦他的铁钳。
傍晚，他收摊，回后屋。
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墙角堆着废铁。
他从床底拖出个木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多枚下品灵石。
这是他三年攒下的全部家当。
他把今天赚的那枚放进去，合上盖子。
刚要起身，胸口突然一紧。
像有根烧红的针，从脊椎钻上来，首捅脑门。
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味。
他咬牙，伸手捂嘴，指缝间渗出黑血，一滴，两滴，落在地上，滋滋作响，像腐蚀了青砖。
痛得他整条左臂都在抖。
他左手死死抠住桌腿，指节发白。
这痛他熟悉。
每次用那东西，都这样。
十年前，他救了个摔下山崖的女孩，那天开始，这痛就来了。
像身体里藏着个活物，时不时啃他一口。
他喘着气，等痛劲过去，才慢慢爬起来，用破布擦掉地上的黑血。
布擦到一半，他停住。
布上，沾着的黑血边缘，竟泛着一丝极淡的金芒，像锈里藏着金粉。
他盯着那抹金，看了很久。
然后把布团成一团，扔进灶膛，点火。
火光跳起来，映着他左脸。
那里有块淡金色的胎记，形状像弯月，藏在阴影里，没人注意。
他坐在火边，等火熄。
半夜，他起身，走到屋后井边，打水洗脸。
井水晃荡，倒影模糊。
他低头，忽然发现——水里的自己，左眼瞳孔深处，闪过一道极细的灰线，像裂纹，又像一道门缝。
他眨了眨眼。
再看，什么都没有。
他捧水泼在脸上，抹了把，转身回屋。
躺下前，他摸了摸腰间的平安符。
符还温着。
他闭眼。
屋外，风停了。
井水静得像块铁。
镜面朝街，映着半片夜空。
一道残缺阵纹，无声浮现，缠住月牙形的倒影，又缓缓隐去。
陈陌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左手压在胸口，像是压着什么不让它动。
他的呼吸很轻。
但左手指甲缝里，有一点金光，正缓缓渗出，滴在床单上，烧出一个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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