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是苏晓混沌意识里唯一清晰的坐标。
它无孔不入，冰冷又固执，缠绕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如果那依靠机器维持的微弱起伏也能称之为呼吸的话。
“……晓晓，今天……今天妈妈给你读《星辰变》的第七章，好不好？
你爸爸他……偷偷把你的书都包上了书皮，说是等你好了，也不会看旧……”妈妈的声音，像被水浸过的棉纱，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
每一个字都带着强忍哽咽后的沙哑，轻轻刮擦着苏晓无法动弹的神经。
她想哭，想喊，想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扑进妈妈怀里，告诉她“别哭了，我没事”。
可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疯狂地呐喊，然后被更深的无力感吞噬。
“……闺女，爸在这儿呢。”
另一个更显疲惫、却努力维持沉稳的声音加入进来，是爸爸。
“公司没事，我……我都安排好了。
你就安心休息，爸媽都陪着你。”
一滴温热的液体，突兀地落在她毫无知觉的手背上。
是眼泪。
爸爸的眼泪。
那个永远像山一样可靠、会把她扛在肩头看烟花、会因为她摔破一点皮就如临大敌的男人，哭了。
“动一下啊！
苏晓！
求求你，动一下手指，回应他们一下啊！”
她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嘶吼，用尽全部意念去驱动那具仿佛己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监护仪器冰冷而规律的“嘀——嘀——”声。
绝望如同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那股拉扯的力量骤然加剧。
不再是温柔的牵引，而是一种近乎粗暴的撕扯！
眼前的黑暗开始旋转，化作一个光怪陆离的旋涡，父母的身影被迅速拉远、扭曲，最终消失不见。
……率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清雅宁神的淡香，取代了那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紧接着是触觉。
身下是无比柔软滑凉的锦缎，身上覆盖着轻暖的丝被。
最后，是听觉。
“……我的儿，这都睡了大半日了，怎地还不醒？
莫不是昨日在园子里扑蝶，真的着了风邪？”
这是一个极其温柔、充满担忧的女声，就在耳边。
这声音……好熟悉……苏晓（或许现在不该这么称呼自己了）艰难地、试探性地，掀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精致繁复的缠枝莲纹帐顶，由最上等的软烟罗制成，透着窗外朦胧的天光。
她微微偏过头，视线先是落在一张雍容华贵、虽染了风霜却依旧能窥见昔日绝色的脸庞上。
那双正望着她的眼睛，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与宠溺。
只一眼，苏晓的呼吸骤然停止！
妈妈？！
不……不对……虽然那张脸，那眉眼神韵，与她记忆中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但发型是古典的堕马髻，簪着碧玉簪，身上的衣物也是古雅的襦裙。
女人见她睁眼，眸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连忙俯身，用温软的手抚上她的额头：“醒了醒了！
菩萨保佑！
可是梦魇着了？
吓死娘亲了。”
娘亲？
庞大的、属于另一个女孩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她混乱的脑海。
林晓。
青云城，镇远将军林家唯一的嫡女。
父亲林啸天，威震一方。
母亲苏婉，出身江南书香世家。
上头还有两个年纪比她大上不少，却将她视若珍宝、千依百顺的哥哥……她是……林晓？
那苏晓呢？
那个躺在ICU里，听着父母心碎呼唤的苏晓，又是谁？
巨大的震惊和身份错乱感让她一时僵住，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与母亲拥有同一张脸的“娘亲”。
“晓晓？
怎么了？
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林夫人（苏婉）见女儿眼神发首，不说话，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语气更加轻柔，像是怕惊扰了她。
“我……”她刚一开口，就被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惊住了。
那是一种娇嫩、清甜，带着点自然糯软的少女音色，与她原本的声音截然不同。
这声音，和她此刻感受到的、这具身体真实的年龄感，让一首强撑着的、属于苏晓的理智之弦，悄然松动。
委屈、恐惧、迷茫，以及对原来世界父母深切的不舍与愧疚，在这一刻混合着林晓本身残留的、对娘亲的全然依赖，如同找到了宣泄口。
她猛地伸出小手，紧紧拽住了林夫人的衣袖，像是拽住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滚落：“娘亲……我、我做了一个好长好可怕的梦……好黑……我好怕……”她哭得抽噎，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
这眼泪，一半是林晓本能的对娘亲撒娇，另一半，则是苏晓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恐惧与无助。
林夫人见宝贝女儿哭得如此可怜，心都要碎了，连忙将她连人带被地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染上更浓的疼惜：“哎呦，娘的乖宝，不怕不怕啊，梦都是反的，醒了就好了。
娘在这儿呢，谁也欺负不了我的晓晓。”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馨香，轻柔的安抚……这一切都太真实，也太具有欺骗性。
林晓将脸埋在“娘亲”怀里，哭得更加不能自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掀开，带起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穿着玄色暗纹常服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
他面容刚毅，剑眉星目，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不怒自威。
然而，在他目光触及床上那个哭成一团的小人儿时，所有的威严瞬间冰消雪融，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温柔与焦急。
“晓晓醒了？
怎么哭了？”
他几步跨到床前，声音下意识地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呵护。
林晓从娘亲怀里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向来人。
只一眼，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细微的、不受控制的抽噎。
爸爸……？
眼前这张脸，除了蓄着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短须，除了眉宇间多了几分她父亲在这个年纪尚未拥有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那五官轮廓，那看她的眼神深处无法掩饰的关切……与她现代的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啸天见女儿呆呆地望着自己，眼泪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要掉不掉，那小模样可怜极了。
他心头一软，想如往常一样用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去蹭蹭她的小脸逗她开心，又怕扎着她细嫩的皮肤。
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最后只是俯下身，用那双能开三石强弓、斩敌将于马下的宽厚大手，极其轻柔地、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琉璃盏般，摸了摸女儿的头顶。
“告诉爹爹，是谁欺负我们家小祖宗了？
爹爹去给你出气。”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和蔼”一些，虽然效果有限，但那笨拙的温柔却无比真实。
巨大的冲击和混乱之后，是一种近乎荒谬的确认。
一样的……真的和爸爸妈妈长得一样……这是巧合？
还是……神明的某种恩赐？
在她失去一切，坠入无边黑暗之后，又将她送到了另一对深爱着她的父母身边？
一首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缓缓地、试探性地松弛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对与父母拥有同样面容、眼中只有她的男女，一种混杂着酸楚与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感，汹涌地漫上心头。
她朝着林啸天，伸出那双白嫩纤细、属于少女林晓的胳膊，带着浓浓的鼻音，软软地要求，带着全然的、被宠坏的娇气：“爹爹……抱抱。
头还有点晕晕的……”这带着哭腔的、软糯的请求，像一支小小的羽箭，精准地射中了林啸天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好，好，爹爹抱，爹爹抱着。”
他立刻应声，动作依旧小心翼翼，却坚定地将女儿从夫人怀中接过来，用自己的臂弯托住，让她的小脑袋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然后像哄婴儿般，极轻地摇晃着，“爹爹抱着，我们晓晓就不晕了。”
靠在父亲宽阔温暖的怀抱里，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母亲在一旁温柔地为她拭去泪痕，轻声吩咐着门外候着的侍女去准备安神汤和点心……林晓那颗在两个世界之间飘摇不定、惶恐不安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她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属于现代苏晓的坚韧灵魂，与这个世界林晓被娇养长大的娇憨本能，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融合。
她在心底，对着不知在何方的、原来世界的父母，轻轻地说：“对不起，爸爸，妈妈……我在另一个世界，好想……又找到你们了。
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我，我也会努力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
然后，一个带着点小骄纵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嗯……等会儿安神汤里，要多放一点点冰糖才好，不然太苦了，我可喝不下去。”
最新评论